大家写宣城——《宣城五笺》(作者:黄亚明)
发布:宣城文艺网 发布时间:2019-12-03 16:13[字号:大 中 小]
霜迹
宣城地属皖南,皖南一贯风烟好,清奇入味。宣城则多包浆气,如石涛《秋山聊叙图》,清奇内有写碑之心。
立冬日,坐大巴自大别山赶赴宣城,安庆、池州、铜陵,一路山色渐渐驳杂无畏。驳杂是初冬宣城的常态,驳杂方见容态性情,本相生气。越靠近宣城,这千山忽然就乱发粗服,似乱云无心出岫,青一大块的,黄一大块的,有大红几棵,又暗红几棵,青青红红黄黄,红红黄黄青青,正处于葱茏到凋零的过渡带,倒添得几分蓬勃和跳脱。隔车窗而望:田野。水洼。河汊。水洼。田野。河汊。河汊。田野。水洼。白杨萧萧,稻茬金黄,黄碧交错交错交错,毫无章法。无章法最好,章法多了匠气太盛。我就欣然这宣城山水乱了章法,心随云走,道法自然。宣城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少年凌勇之力。
路边树木经霜,微醺轻摇。一层包浆是霜迹,霜迹里人迹无多。偶有两三农夫农妇,斜影在田畴,粒小如豆。
冬阳似胖南瓜,挂在人家门楣,摘下可煨一锅喷香好粥。金灿灿的玉米,如调皮童子倒悬金钩。只有徽派老建筑,青衣灰袍,翘檐几百年,心怀激越,满腹金石之音却已如此喑哑。
从前春夏季路过宣城,景象如中国鲜活水墨,山丘丰腴,似敞怀弥勒佛,笔势下墨意难掩,绿意难掩。而宣城的水似抚琴俏佳人。街巷河塘里,树影寂寂如墨,一泓碧水却又挑起千茎靑荷,依红偎翠。说到宣城的水,春夏是活水流深,望不尽的荷花,又似持桨摇船的黄衫绿衫小丫头,“欸乃”一声不知处。
在水东老街,各类旧石、旧墙、旧玩、旧器、旧家具,与青砖、青苔、青瓦、青石板构成一个特别的空间,拌杂人声沸沸。高天冬阳仍暖,斜射下来,一街的烟火可喜,幽光沉静。如一位旧气温存的书生,体恤着济济苍生。我看见街边小店,那位苍颜老太,沟壑似的皱纹里深流着落日的淡金之光。走进店里,有福字草编小圆凳售卖。以手轻抚,却犹疑此行时程太久,只好怏怏放下。福寿人家,宣城是惜福之地。
我不喜红砖,红砖里似仍有奔突的窑火在烧,窑火一直在它体内,一身躁气,不得解脱。青砖是水冷——遥遥可见那一泓静水,沉积在骨缝,耐风化耐雨蚀。其气魄神魂,铅华洗尽,宣城是青砖似的千年寿地。
山下无霜,老街无霜。霜迹已遁入万物之心。
宣纸记
宣城的老纸老得自带光芒、神秘。宣纸的老,似山水风月堆叠,山水风月捻成了一纸。迎风一纸展开,似乎人人都可以枕纸而眠,枕梦而眠。宣纸博物馆就是一个浓淡干湿淋漓清润的帝国,无数四尺宣六尺宣丈二宣丈六宣甚至三丈三巨宣,厅堂和墙壁上无数古宣纸和字画,将空气永远停顿在黎明前夕最微妙的沉睡时段。而字画里那铁划银钩如日光泱泱,又似要破门闩而出,破城墙而出,破梦而出,将老宣州的竹木、茶馆、灶房、砚台、柴炭、鸟喙、酒坊、诗词歌赋统统搬空,一律静谧空寂得让人心慌。那些身穿皮裤、腰扎红带的手工制宣工匠如同造梦人,站在乌黑沉静的桨池边,神情庄肃,水花四溅变魔术般用纸帘一页页捞纸,似要将往古消失的一切挽回,像挽回一种徒劳清寂的美。梦境之内,是泾川密集的崇山峻岭,不为外界所知晓的森林、乡村、河流、青檀、沙田矮稻草,譬如莽莽苍苍黄山余脉的九岭十三坑、宋村、亮堂堂的乌溪之水,水意潺湲墟里生烟,自明清之间发育出贡笺、绵料、白笺、洒金笺、五色粉笺、金花五色笺、磁青纸,虎皮宣、珊瑚宣、玉版宣、冰琅宣、云母宣、泥金宣、蝉翼宣,金榜、潞王、白鹿、画心、罗纹卷帘、连四、公单、学书,这些潜藏在《泾县志》里的名字大好,大有来头,分明是天真、稚气的梦境产物,像一面面古时失传的乐器,演奏出人迹罕至的山里人家的幻境。宣纸的白,雪白,腻滑,致命的清新,好像一个又一个梦的碎片从月亮上新掉落下来……
敬亭绿雪
敬亭绿雪是一味茶。一味苦茶瘦茶,味到苦,身影清癯,是山水之苦之枯。茶叶朵朵,绿雪在沉浮的杯里,李白在往古的风中,徐徐飘落,若在宛陵湖畔所见的荻花纷飞。荻是白雪皑皑,茶是绿雪盎然。
敬亭绿雪是一座山。谢朓的山,李白的山,杜牧的山,沈括的山,文天祥的山。山鸡的山,石涛画里的山。松涛以及松下问童子的山。一群穿蓝校服研学的学生的山。有人总是迫不及待在登山。
有人山顶坐,有人在下山。
我登敬亭山,只登到一半,未见李白和影子,转身下山。
李白的山,无人会,登临意。会是会心会意回忆悔意。如今相看两不厌烦,唯有满地松针。“啪”的一声,松果坠落,空山更空了。
谢朓的山,海拔324米的山。明发新林浦,空吟谢脁诗的山。昨梦见惠连,朝吟谢公诗的山。我吟谢脁诗上语,朔风飒飒吹飞雨的山。这些都是李白在喊山。喊山。喊。山。
人烟寒橘柚,秋色老梧桐。行吟值渔父,坐隐对樵人。李白走后,杜牧的柴刀搁在了谢朓楼。
众鸟高飞尽,你们且登山。
孤云独去闲,不如喝茶去。
喝的是敬亭绿雪,看的是一大片云。白云。正午的云。峭岩上古藤缀拂,风吹过,似乎又扯下了漫天晚霞,与远处静如练的水阳江水缓缓围合,双手合十。
天上大风
天上无风,柳丝不动,潭边的日子都快晴和到老了。日子是桃花潭的老日子,一千余年了,亦是李白和汪伦的好日子。想他们喝小酒,饮风月,住在好日子隔壁,坐在小方桌上,举箸捉豆,醉态如憨童扑跌,酒意将乌漆墨黑的天空戳出一个亮堂的窟窿,真是别有唐朝风致。我们在潭边的老街闲走,暖阳镀人声一层古铜色,镀祠堂、竹器、瓦檐、门当户对、渐枯藤萝和三五背影一层暖色,亦是好日子。夕辉渐覆,桃花潭截了青弋江一段,衣袖清癯,我们乘舟要往对岸去,在水上无人踏歌行。今人在人前多假装羞色,脸皮内里实厚。只有湘人内心孔武,在舟上何立伟大兄和胡竹峰勾肩搭背,风骚灿烂,一个六十多,一个三十多。我想狂喊,只有一声短促的“啊”。啊来啊去,已到对岸馆舍。馆舍小青瓦,白粉墙,马头墙,老旧的和做旧的,依然古香古色。入夜吃得几盏小酒,冬风凌冽,乘兴去赏何立伟写字作画,得赠“天上大风”一句, “来客了”茶壶一把、茶杯一盏、小托盘一个。实乃吝啬也,当有四五闲人喝茶,需添茶杯三四盏,且等风雪中叩门的闲人一个。客何在?李白没来,汪伦没来。一时间天上大风,呜呜吹,恍恍惚惚,好风生暖树,潭水深无语。
夜游记
板桥村不见桥。也许有诸多桥,诸般诸色诸式桥,木桥石桥孔桥,桥下河水潺潺,或是溪水簌簌,但对陌生者的突然闯入,板桥迅疾用东山之月将水声轻易掩埋。亦可说月色荡荡掩映。
东山之月像岫玉带一点老黄,有种白菜经霜的绵劲,有种糙陶器盛装的吊酒老味。这是宣城宁国的清凉古夜,乡间之夜。好久未亨受过乡间之夜,似乎是古人专利,似乎是古时才有,竟被我有福分拾得。如此古夜难得,竟一时无语。饭毕酒后,酒气上涌按捺不住,便沿乡间小道往北慢行。一路秋虫唧唧,山野树影墨黑。掩映在寂静良夜里的脚步咕咚,似投在幕布上影影绰绰的皖南皮影戏。
忆得昨日从敬亭山而下,往东,水阳江之东。入夜在水东镇环水慢行。水是水库的水,我误以为是湖水。姑且湖水,误解到底也好,知错不改难得。三人行,湖中水雾氤氲,山月携清辉一盏,映照一湖。山月如山鬼,矫健如云豹、猿猴,又转瞬躲进乌云里嗤笑,三个乌怏怏的闲人真是无事无聊,绕着水库,穿库闸,沿山道,竟是一通乱走。
古人爱称山月为松月。一轮松月寂立板桥山顶,又如同古老汉字,甲骨文体,篆体,写意式的银光披覆于人间。路边一阵冷风,空山空空空空空荡荡。
昨晚湖里铺一层绿雪。今夜路上铺一层绿雪。雪国好大,铺天盖地。
昨晚一轮松月像一颗棋子,咣咣地落在夜的棋盘上,其音悠远苍冷。
今夜板桥人家,两三点灯火如豆,却将寒夜撑住。
乘赤豹兮从文狸,辛夷车兮结桂旗。……山中人兮芳杜若,饮石泉兮荫松柏。
这是2000年前,屈原倾慕山鬼即女山神的诗句。
暮从碧山下,山月随人归。却顾所来径,苍苍横翠微。
这是1200年前,李白下终南山路遇斛斯山人,携手同行,宾主欢聚醉而归,归而咏。
恍如今夜,民间灯火可亲,人生可喜。
黄亚明,安徽岳西人。中国作协会员。小说、诗歌、散文、专栏400万字散见《诗刊》《作品》《星星》《青年文学》《西湖》《清明》《雨花》《散文》《散文海外版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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